李昂《看得見的鬼》

 

       一本小說、電影、紀錄片的完成，無論是虛構或寫實，但是在創作的過程中，他/她必須尋找素材填

滿故事的骨架，使其成為有血有肉的作品。東年的《再會福爾摩沙》1就透過一位荷蘭小兵的角度觀察國

姓爺復臺、荷蘭人撤守的這段史實；宜蘭出生的簡媜在《天涯海角─福爾摩沙抒情誌》2，帶著讀者渡過

黑水溝回到原鄉，追溯張簡家族姓氏的緣由以及來臺始末；第三十七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《銀簪子》3，

導演蕭菊貞透過鏡頭訴說父親的故事和許許多多外省老兵的鄉愁，觸及臺灣社會最敏感的族群問題；上

海作家王安億在《紀實與虛構》4以現實與過去交錯的手法，企圖建構屬於王氏家族的歷史軼事；臺南出

生的女作家陳燁在前半生自傳《半臉女兒》5中，帶你重回百年前的府城，將大腳阿媽坎坷的身世、父母

親如何相識以及自己在西來庵呱呱墜地的經過娓娓道來；林語堂的《京華煙雲》6，帶你見證清末民初，

一個北京大家族的興衰起落。這些作品的主角或許不是什麼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，卻都最真實的生活素

描。

　　李昂，這位一向以叛逆、勇於挑戰權威、露骨的性愛描寫著稱的女作家，繼《殺夫》、《北港香爐

人人插》等各界高度討論的作品後，這次在聯經為她出版的新書《看得見的鬼》中，將書寫的對象從

「人」轉換為「鬼」，而且是「女鬼」，並且假託故鄉鹿港為「鹿城」，以五個不同的女鬼故事，勾勒

出全新的「鬼國」寓言。既然本書的故事皆以鹿城為背景，李昂自然對鹿港的歷史下過很深的研究，從

鹿港開埠時風檣雲集的繁華，日治時期不見天街的拆除經過到民國七十年代，大家樂風行全台，樂迷求

明牌與以脫衣舞酬神的情況，所以在這座虛構的鹿城裡，不同階段的歷史風貌盡收眼底。除了歷史外，

本書還對當時的庶民生活、民間信仰、閩南方言和航海技術頗多著墨，例如：在《會旅行的鬼》中道教

超渡鬼魂的儀式、鹿港腔與泉州腔的差異，航行海峽上的船隻種類與載重量，李昂都做了極為詳實的描

述，其用心可見一番。因此，當你讀完《看得見的鬼》後，一個頗具代表性的臺灣城鎮的歷史立刻了然

於胸。

　　無論是王魁負桂英7，或日本家喻戶曉的四谷怪談8，許多女鬼故事多半按照「被心上人拋棄─自盡─

復仇」的公式發展，不過李昂的女鬼故事卻不全然遵循這個公式進行。例如：在《頂番婆的鬼》，漢番

混血的青樓女子死後居然因緣際會地成為陰廟所供奉的神明，當時處決她的官吏卻在日治時期以蔭屍重

見天日，但仍被日軍以環境衛生之由被土公仔以石灰銷毀。所謂「天理昭彰，屢試不爽」，這些冤死的

女鬼似乎用不著親手復仇，老天遲早都會還她們一個公道。

　　繼續談談這些女鬼的出身以及死亡的方式，從青樓執業、荷漢混血的番婆—月珠/月珍、身懷六甲的

的孕婦（吹竹節的鬼）、飽讀詩書的名門閨秀—月紅/月璇（不見天的鬼）、為愛下嫁夥計的店家之女—

月娥/月嫦（會旅行的鬼），還有最為大家所熟知的林投姐（林投叢的鬼）。即使出身不同，這些女鬼卻

都因為莫名的原因冤死，成為飄蕩人間的幽魂：番婆被縣太爺以利刃劃開乳房、拿私處的碎肉加以充

填，懸掛在鹿城近郊，以示殺雞儆猴之效，路人遂拿粗鹽堆積9，日久竟成鹽柱；孕婦在與中醫師妻子的

口角中，被護衛妻子的中醫師推倒身亡，孰知女鬼竟隨中醫師一家人飄揚過海，展開報復行動；一條被

無賴拾獲的手絹，卻成為把名節看得比啥都重要的名門閨秀投井的理由，死後的她面容朝上似乎有滿腹

冤屈；富家千金則是遭到丈夫謀害，屍身被發現時，頭顱已被利斧砍破、肚腸外流，女鬼看著自己血肉

糢糊的身軀，決定要為自己討回公道；那知名度頗高的林投姐，則是在情郎負心後，傷心絕望地走向林

投樹叢，在呼嘯的海風陪伴下，投環自縊。跟書中所描述的凌遲10酷刑比起來，李昂處理死亡的手法似

乎較為高明，卻也極度殘忍，當讀者看過相關敘述後，只要閉上眼睛，女鬼們的外貌就在你眼前浮現。

 

　　在《看得見的鬼》中，李昂也不忘書寫女性的情慾自主：成為神明的番婆因為看不慣年老色衰的脫

衣舞孃，居然也用她殘破的身軀大跳艷舞，最後在明亮的光線中獲得救贖；女靈媒在被女鬼附身後，開

始潑婦罵街，宛若生前，在神明的勸說下，放棄報復的執念，重入輪迴；冤死的名門閨秀無意中許接觸

到許多描寫男女情慾的奇書，在驚訝之餘，她決定拋去禮教的束縛，用身體嘗試每個交合的姿勢，並且

在不見天街的木板上親手書寫鹿城歷史；復仇後的富家千金居然愛上波濤洶湧的黑水溝，於是棲身黑

傘，跟著船員乘風破浪。

　　這些女鬼各自盤據於國域之東、北、中、南、西，時間橫跨清領、日治與當代的鹿城，李昂藉由

《看得見的鬼》投射出臺灣數百年來的墾荒、民族的發展、不同時代背景的社會境況，以及變遷中的女

子角色與地位。如果你對鹿港的歷史有興趣，也可以找出施淑青的新書《行過洛津》，讓嘉慶年間，福

建七子戲的伶人許情帶你見證海港起家的洛津五十年來的興衰，與許情與一個臺灣稚年歌妓之間初萌的

愛情與失落。

 

1 再會福爾摩沙，聯經，1998
2 天涯海角─福爾摩沙抒情誌，聯經，2002
3 銀簪子-終究我得回頭看見自己，時報出版，2001
4 紀實與虛構，麥田，2002
5 半臉女兒，皇冠，2001
6 京華煙雲，遠景，1993
7 書生王魁攜老僕王中赴京趕考，途經萊陽，病臥雪中。名妓焦桂英救之，王病愈後，焦以終身相許，   數年後，王進京應試，臨別前，二人在海神廟立下盟誓，永不相忘。王赴試得中狀元，入贅韓相府。竟寫下休書並三百兩銀子飭王中送往萊陽。王中責王魁無義，憤而離去。桂英接休書，悲憤不已，至海神廟控訴後自盡。死後冤魂進京，至王魁節房，以情相探，冀其悔悟。王竟拔劍相向。桂英鬼魂遂活捉王魁。
8 伊右衛門覬覦鄰居伊藤喜兵衛的財產而將他的妻子阿岩趕出家門。另一方面喜兵衛為了袒護自己的孫女，則下毒害死了阿岩。當容貌姣好的阿岩變成醜陋的厲鬼，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怨恨，將伊右衛門和伊藤一家全部殺害之後，才安心前往他界而去
9 粗鹽除了具有防腐的功用外，民間也認為粗鹽可以驅鬼避邪。
10 凌遲是非常血腥的，就是把人的身體一片一片的割下來到死，是最終極的刑罰，也是最殘忍的刑罰之一，歷史有記錄的最多割到三千多片，聽說貪官最後的下場都是被凌遲。